我叫魏德友,今年81歲,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九師一六一團一名退休職工,也是一名在黨38年的共產黨員。
6月29日,在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當習近平總書記把金燦燦的“七一勛章”掛在我脖子上那一刻,我的心情特別激動,更覺得這是在代表兵團人接受這份至高榮譽。
7月1日,我登上了天安門城樓,還與國家領導人一同觀禮了黨的百年慶典,我熱淚盈眶,心潮澎湃,這份榮耀屬于咱全體九師人。
回到金碧輝煌的京西賓館,我緊握妻子的雙手說:“這是咱們莫大的榮幸和福分啊!咱這輩子活得太值了!”
(一)
我手捧“七一勛章”時聯想——這輩子所做的事,到底配不配這枚閃耀的勛章?
思來想去,相比那些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輩,相比那些科學家、軍人,以及各行各業的功臣和模范,我做的事的確很平凡、很尋常。但我與兵團守邊人一道,用“生命界碑”蹚出了“寸土不讓”的國家尊嚴,使310平方公里“爭議區”牢牢地圈進了祖國版圖。
為了這一天,我們這代人從風華正茂到兩鬢蒼蒼,不少人甚至把尸骨埋在荒蠻的西部邊境了,把子孫撂在了偏遠落后的邊境帶里。
為了這一天,九師人一代接一代地傳承“兵團精神”,在艱苦卓絕、命懸一線的環境中,以“寧可前進一步死、不選后退半步生”的斗志,守護著祖國發展與繁榮。
為了這一天,在57年的時光里,我與惡劣環境抗爭、與孤獨寂寞抗爭,為國巡邊,相當于繞地球赤道轉了5圈,踐行了來時的諾言,有幸成為9514.8萬名黨員中29名“七一勛章”獲得者中的一員。
從這個層面上講,兵團人的功績早已刻進“七一勛章”里。
(二)
當我聽到“魏德友——兵團精神的典型代表”,頓覺這枚勛章不僅僅承載著個人的榮耀。每每想到這的時候,我就釋然了,因為我是代表一個特殊群體領受了這枚至高榮譽的“七一勛章”。
如果說我還有一點資格能與勛章光環相匹配,那就是慶幸自己當年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兵團。準確地說,若不加入兵團行列,就沒我的今天;若沒有兵團屯墾戍邊使命,也沒我的今天。
1964年,我轉業復員那年,有三條路可選擇:一是留在北京工作,二是到新疆兵團保衛邊疆,三是回山東臨沂老家務農。部隊首長反復勸我留在北京,我卻毫不猶豫地謝絕了,當時就一個念想——去兵團,那里最適合我、最需要我!
于是,24歲的我與118名戰友一起來到了一六一團兵二連。連長張萬臺說,邊境出現危情期間,從薩爾布拉克草原區域,叛離祖國的邊民多達3萬余人。這里地勢平坦開闊,一步就跨界越界了,是爭議戰略要地,為此,這道邊境線說啥也不能丟,守住它就等于守住了一方國門。
聽了張連長這番話,我認為自己選擇了一條神圣而又光榮的人生路。
(三)
在那個年代,我們住地窩子、吃高粱面,每天執勤巡邊、開荒種地、建家園,特別辛苦,但所有人衛國戍邊的意志卻十分堅定。
薩爾布拉克夏天高溫酷熱,蚊子大得出奇,叮咬人時一粘就是個大包;冬季狂風不斷,遇到風吹雪猶如死里逃生;草原里狼嚎狐叫,狼群沖擊羊群、牛群是常見的事。
我的同鄉戰友陳秀倉,在放羊巡邊的時候遇到了狼襲擊羊群,他在與狼搏斗中被咬傷,不幸得了狂犬病。清醒時,他拽著我的手說:“你一定要替俺守好這道邊境線啊!”
秀倉哥痛苦地走了,他的遺言卻老在我腦海里晃蕩。我到他墳前說:“哥,你放心吧!我會一直守著你,守好這道邊境線的!”
在那個年代,我們一六一團人戍衛的150余公里邊境線還沒有劃界,人人以“活界碑”的果敢,在“爭議區”放羊巡邊、墾荒站崗,在牲畜轉場中采用“以民對軍”的方式,直接與荷槍實彈的強敵“扛膀子”,爭牧道,堅定地捍衛著祖國的每一寸土地。
久而久之,邊境前沿就成了我們生產生活的“習慣線”,這為后來中哈兩國邊境勘界、定界奠定了事實依據。
為了扎下根,我把新婚的妻子劉景好從山東老家“騙”到了荒涼的草原。當她住進地窩子,被蚊蟲叮咬得滿身是包,哭鬧著要回老家,我又“哄騙”她:“別鬧了,過兩三年我帶你回家。”沒有想到半個世紀后才兌現了這句話。
(四)
哄好了老婆,有了大女兒,妻子也慢慢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家里是不吵不鬧了,可邊境線上卻一直不消停。
兵二連是一個退役軍人組成的武裝連,是一支哪里吃緊就沖向哪里的連隊。邊境戰備、隨時迎戰幾乎是常態,而且一邊忙生產建設,一邊忙巡邊執勤,重任疊加、危險重重。現在想想,若沒堅定的信仰信念,若沒黨的領導,堅守者一定會有動搖。
在毛澤東時代,人人聽黨指揮、跟黨走的激情,可以說到了一種忘我的地步,危情來襲,大家義無反顧地“迎著子彈上”,這一點豪不夸張。
1969年6月10日,我們團江蘇支邊青年孫龍珍,為了營救被蘇軍綁架的放羊職工張成山,她不顧身懷六甲,與姐妹們一起英勇地沖向危險地,結果被蘇軍開槍擊中而犧牲。
我與戰友們怒火萬丈地紛紛請纓,參加了由武裝民兵組成的“鐵牛隊”,日夜兼程奔赴邊境火線潛伏了三天三夜,以隨時準備犧牲的抉擇,抗擊來犯祖國領土的侵略者。
我這輩子,最痛恨侵略行徑。小時候,日本鬼子侵占了我的家鄉,父親為八路軍抬擔架、送裝備,這事被漢奸舉報了。日本兵偷襲我們村,揪出父親等人毆打。這一幕讓我刻骨銘心,懷恨難忘。
我這輩子,生在抗戰時期,長在解放戰爭和新中國成立年代,親身體會了共產黨親民為民的恩情,讓窮人有了田地,當上主人,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長大后,對于沒有文化的我,想報效祖國唯有參軍。結果頭一次體檢因體格瘦小被刷掉,第二年又沒能如愿,第三次才圓了夢。
(五)
那時候,在我的意識里,扛槍才能當上英雄,我苦練殺敵本領,連年被評為“五好士兵”。
轉業復員時,中蘇關系破裂,邊境局勢緊張。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到部隊招錄復轉軍人,我認定報效祖國的時刻到了。
再有,我還知道兵團是一支脫了軍裝的軍墾隊伍。它是一支從井岡山出發,經兩萬五千里長征到南泥灣,創建了赫赫有名的八路軍359旅,再一路西征和平解放新疆的隊伍。
這支驍勇善戰的部隊,就地在天山南北轉業,繼續發揚南泥灣精神,屯墾戍邊,不僅創立了世界最大的軍墾兵團,還一直沿襲著“兵”的責任和使命。若想實現參軍時的愿望,就必須到兵團去,這就是我選擇兵團的理由。
來到兵團后,我不僅連年被師、團黨委授予先進個人,還光榮地加入了黨組織。從此,身份就與普通職工不同了,我決心立足崗位守好邊防,用“我是一個兵”的責任兌現入黨誓言。
有一年的冬天,我巡邏時,發現邊境有架直升飛機降落,就潛伏在冰天雪地里觀察了3個多小時。當飛機飛走后,發現3個人鬼鬼祟祟地想越境,我立刻策馬回連匯報。連隊組織民兵展開拉網式搜索,當發現三雙腳印已折回蘇境,我們這才安心收兵。
隨著時間的推移,連隊建設與生活環境越來越好,邊境事端也越來越少,這是我們感到最欣慰的事。
(六)
誰曾想,兵團先是被撤銷,后再恢復編制,可我的連隊卻被裁撤了。
望著已是綠蔭纏繞、瓜果飄香的連隊,望著依然沒有圍欄的邊境線時,我實在是想不通,就和妻子商量不走了,停薪留職養羊來維系生活,用放羊巡邊的方式繼續踐行來時的初心。
駐地邊防站連長得知我“抗命”不走了,專程到家送我一副望遠鏡、一件皮大衣,破例允許我在邊境軍事管理區一邊放羊生產,一邊當邊境信息員。
當時,我們覺得這是“瞌睡遇到了枕頭”的好事,便高興地接受了這份義務巡邊的口頭協定。
從此,我的家就被邊防站官兵譽為“夫妻哨所”,也成了他們巡邏執勤歇息的“家”。
隨著連隊一家家搬遷他連,薩爾布拉克草原只剩我一家人。我和老伴送走了一茬又一茬老兵,房前的溪水干枯了,我們就挖井繼續堅守。我們住的那幢老土房快塌了,老兵復員前,利用業余時間給我們又蓋了一幢土房。
官兵的稱呼,從老魏哥變成老魏叔,再變為魏爺爺。那幢新建的土屋,歷經風雨的沖刷也逐漸變成了危房。
每天,我趕著羊群,帶著望遠鏡、收音機、水壺,在邊境線上見著臨界牲畜就擋,看見臨界人員就上前勸返,不管刮風下雨和風雪來襲,天天重復著同樣的一件事,在日夜輪回中漸漸變老。時間久了就成了一種習慣,不到邊境線上轉一圈總覺得不踏實。
(七)
我從沒有想過出名,也覺得這是一件不足掛齒的事。況且巡邊與放羊沒大的沖突,每天不就是多走幾步路和多長個心眼嘛,在我眼里,管轄段不出事就是我每天最開心的事。
為了這份開心,我家羊群遭狼害,一群羊變半群;為了這份開心,遇風吹雪幾次險些喪命,女兒放寒假回家差點凍死在半路;為了這份開心,艱難時買一袋面粉都靠借錢,一年有大半年與世隔絕,進入21世紀還過著挑燈守夜,無電、無電視的日子……
2003年,中國邊境圍欄、界碑栽立工程竣工,從前“爭議”的土地回歸祖國。我撫摸著大理石中國界碑哭了。我還特意到秀倉哥墳前,告慰他這一特大喜訊,更覺得艱苦堅守很值得!
后來,兒女們一個個長大,為了不讓他們繼續跟著吃苦受罪,我就讓他們先后回山東老家工作。我和老伴相依為命,依然重復著一件事——放羊巡邊。
直到退休,戰友勸我到城里買房,孩子也叫我回山東老家安享晚年。可我就是舍不得離開,總覺得這里才是我的歸宿。
有的人猜疑是不是我發了大財不想走,我說沒掙上錢也許沒有人相信,我也不想去解釋什么,做自己的事,心安就好!
可身體卻不爭氣了,不僅患上了輕微腦梗,還得了糖尿病。住院期間,我也在想是不是該離開了,可病情稍有好轉時,我又身不由己地回到了邊境線。為了待下去,我不惜錢財四處購買偏方藥,病情控制住了,積蓄卻沒了,可待下去的精神頭又有了。
(八)
2014年,團里一位記者來采訪,當時我就對他說,我沒有做什么,你還是采訪別人吧!他先后來了3趟,我才跟他說了一些與巡邊有關的事,沒有想到在《北疆時報》《兵團日報》刊登了。緊接著,咱農墾人的雜志《中國農墾》也對我進行了報道。這是我首次通過媒體走進大眾視野。
說實話,當時我并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況且這是一件不足掛齒的事,不會有啥大的響動。
2016年,武警邊防派出所領著新華社記者又來了。在新華網上發布后,引起了社會關注。緊接著南京現代快報記者以融媒體方式在網上宣傳,播放量和點贊量超乎想象,讓我一個古稀老頭成為一名“網紅”。
為此,我走進了中宣部組織的“時代楷模發布廳”,各項榮譽也不斷飛來,我先后榮獲全國文明家庭、道德模范、最美奮斗者等榮譽。
如今,師團黨委不僅為我家改善了生產生活環境,水、電、路通了,手機信號強了,還建造了魏德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榮譽室、瞭望塔,房前屋后栽上了樹,而且形成了一個大院,還以我的故事原型拍成了電影《守邊人》。
千言萬語匯成兩句話:一是感謝各級黨組織、領導和媒體記者,更不會辜負“七一勛章”所承載的使命;二是只要我還能走得動,就一定會用實際行動感恩黨、感恩社會。
(九)
這一路走來,讓我感到最幸運、最激動的是三見總書記,這是我從沒想過、也不敢想的事。當幸運降臨的時候,我還有點惶恐,生怕自己做不好,做得不扎實,因為我的榮譽和形象,已不再屬于我一個人。
有人說,一副望遠鏡、一部收音機、一根羊鞭、一群羊、一把老軍壺、一位好妻子、一道邊境線,成就了我邁向“七一勛章”的路。而我想補充說,一個念想、一種責任、一顆黨心、一種精神,讓我走上了一條幸運而光榮的人生道路。
一路走來,我這輩子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國家今天的富強和人民幸福的生活。
如今,我已經81歲了,還能為黨做些什么呢?我覺得在交好班的同時,要把“傳承紅色基因、賡續精神血脈”做到底,用親身經歷告訴后輩,只有時刻牢記“聽黨話、跟黨走”,咱中國才能更富強,人民生活才能更幸福。
另外,年初與妻子商量好拿出3萬元錢資助在校貧困學生。這件事,我要與團有關部門商議趕快落實,如果經濟條件允許我會把這件事做到底。
好了,說這么多,就是想表明一句話:只要我還活著,一定會努力讓自己的行動配得上“七一勛章”。
(魏德友口述 管述軍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