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到月末那幾個傍晚,我都會站在村東頭長滿青草的土道上,向東張望,企盼著一個人出現。當一個黑點在飄蕩的葦草中若隱若現時,我知道,他來了,正騎著自行車急切地往這邊趕呢。
我躲進路邊的草叢中,靜等他的到來。有時他的衣扣是解開的,露出棗紅色的毛衣或白色的襯衫,外面的衣襟像半掩半開的門,隨著他蹬車的節奏來回飄動。他的頭發烏黑濃密,臉龐方正白皙。或許是趕路沁出了汗珠,只見他一手攥著車把,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拽出手帕迅疾地擦了擦臉。
快靠近時,我嘿地怪叫一聲,他機警地朝路邊搜尋了一下,沒有發現什么,就飛馳而過。藏在草叢中的我有些失望,趕緊站起來,大喊:“爸爸,站住!”他停下車,回頭看到了我,微笑說了一句“調皮”。我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跳上車子后座……
爸爸那時在天津塘沽鹽廠上班,從那里到河北中捷友誼農場有一百多里路,都是土道,不好走,所以父親每月只回來一次。
到家時天就黑了。還未進大門我就扯著嗓子嚷:“爸爸回來了!”母親在灶前忙碌著,鍋里噼里啪啦一片熱鬧。沒等她反應過來,父親已經推門而進。母親溫柔地說:“累了吧?洗洗手,一會吃飯了。”父親坐在灶臺旁,把我攬在懷里,灶火把我的臉照得通紅。父親跟母親說著工廠里的事,可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得他貼著我的臉,胡子茬扎得我癢癢的。在他寬厚的懷抱里,我覺得好溫暖。父親,你要是天天能回家該多好啊!
“燕子,打酒去!”母親吩咐,我接過錢向小賣部跑去。待我提著酒瓶回來時,看見父親正蹲在院子里擦洗他的“二八大扛”自行車呢。他每次回來都是先把車子擦得油光锃亮了才肯吃飯。“快吃飯!”母親又在屋里喊了。
父親坐在飯桌前,興致勃勃地問我在家有沒有聽話。每次我都調皮地吐吐舌頭不回答,他也不再追問,最后總是說在家要聽媽媽話,多幫媽媽干活兒,不能總想著玩兒。這時母親把飯菜已經端齊了,酒也打開了,一家人靜靜地坐在一起,空氣里彌漫著無限的愉悅和溫情。
一晃父親已在外工作了十多年,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需要人照顧,作為家里的獨子,父親必須在家庭與工廠之間做出抉擇。最終父親決定調回農場,到當時最紅火的電器二廠上班。
一開始父親似乎有些失落,也許是對拋灑十幾年青春的工廠的不舍,也許是對新工廠的不適應。也是,父親從高中畢業就去接了爺爺的班,他從一個拉鹽工到組長、班長,雖然累點兒,但得心應手,而現在的工作與過去完全不同,技術性、理論性都很強,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從一名學徒工做起。
在飯桌上,父親說,這個機械加工實際操作都好學,只要心細手巧就行,最核心部分是在設計繪圖上了,幸虧有高中的底子支撐著,還能應付得來。很快父親便適應了新工作,并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他每天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不管多晚,母親依舊要等父親回來了才吃飯,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經常晚上一覺醒來,看到父親還在書桌前看書、繪圖。母親則坐在床邊縫補著衣服,還不時地抬起頭看看掛鐘,再瞅瞅父親,似乎有些著急,但卻不去打擾他。我躺在被窩里瞅著紙糊的天花板,好像在做夢,這是父親嗎?突然能和父親朝夕相處了,似乎還有點不適應。后來,工廠里給父親調配了住房,我們一家搬遷到了中捷友誼農場的場部居住。
轉眼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電視新聞里開始播放國企改革、職工下崗分流的消息,父親也隱約感覺到了工廠變革的氣息,開始跟母親商量,國企改革這是大趨勢,誰也阻擋不了,將來廠子改制、分流也是遲早的事,所以打算提前出來單干,避免真到那一天措手不及。這些年母親始終沒有正式工作,在家做點裁剪衣服的手工活貼補家用,大部分收入還得依靠于父親,因此父親開始提前謀劃生計了。
父親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經過深思熟慮,父親決然從工廠辭職了。
這是父親經歷的第三個廠,說是廠實際就是小作坊,是他和同事兩個人在黃驊租了一間倉庫,淘了兩臺二手車床便開張了。創業初期的艱難不言而喻。父親精于機械設計與制圖,干活不在話下,不管多復雜的機件,到了他手里很快便會精準地顯現圖紙上,再經過車、銑、鉆等一番復雜的工序,產品便會分毫不差地展現在客戶面前。父親嫻熟的技藝,很快使廠子站穩了腳跟。
因為活多人少,晚上趕活加班是經常的事,父親隔三差五才回家一趟。每天傍晚父親都會來個電話,告知母親是否回家。只要父親說回來,母親總要多炒兩個菜,準備一瓶酒,然后靜等父親回來。當時中捷農場到黃驊只有一條窄馬路,父親騎著他的“二八大扛”五十分鐘才到家。第二年,父親就買了“天虹90”摩托,一溜煙十五分鐘就到家了。
我現在還清晰地記得父親第一次騎摩托回家時的情景。我和母親早早就等在當時的大公路——曙光街上,期盼著父親出現。遠遠地,父親像高大的騎士,騎著墨黑色的“天虹90”,戴著瓦藍的頭盔,飄著一縷青煙來到了我們面前。我當時還想,若父親再手執一把長劍就更威武了。
在摩托上,我坐在父親和母親中間。父親一踩油門,“嗖”地沖出去了,我們繞著場部轉了一大圈,回家時飯菜都涼透了。父親說,不用再熱了,出去吃吧,母親也爽快地答應了。要是在平時,母親肯定是舍不得的。那天父親比平時多喝了一杯酒,臉紅了,話也多了,看得出他很興奮。母親也高興,說,這下可好了,天黑也不怕道遠了,路上還安全,到家也快,少受罪。自從有了摩托車,父親就很少在廠子住了,多晚都要趕回家。
到了第三個年頭,父親的工廠搬到了中捷農場西邊的黃驊市東環上。在東環中段的馬路西側,新蓋了五間三層商貿樓,作為辦公室和宿舍。在院子的西側,新蓋了一間四百多平米的廠房。
新廠開業時,在一陣“大地紅”炒豆般的鋪墊下,一串串的禮花彈趕著趟兒沖上云霄。透過煙霧,我看到對面的父親,仰著臉,盯著天上一個個炸開的禮花彈,表情凝重,似乎透著萬千的感慨。我遠遠地站著,雙手緊捂著耳朵,看著地上炸開的紅色鞭紙,就像一朵朵鮮花,遍地盛開。再看看那新廠房,嘿,有模有樣了,有大車間,還有七八個工人,父親也算是從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到了二十一世紀初,政府為做大做強地方模具產業,在城南規劃建設了模具城,父親的工廠是第一批應召入園的企業。寬敞的辦公樓,標準化的車間,完善的配套設施,至此,父親的工廠已是第三次搬家了。父親還買了車,上下班時終于不再風吹雨淋了。
轉眼又是十幾年,父親也到了退休的年齡,開始領養老金了。大家都勸他,年齡大了,不愁吃穿,國家還給養老金,該把工廠放下手來歇歇了,在家養養花,外出旅旅游,享受一下晚年生活。可他怎么也聽不進去,每天依舊上班、下班。
每晚回來,母親照例會給父親倒上一杯酒,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二兩的酒杯已被母親換成了一兩杯。我這才發現,父親明顯老了,皺紋和白發日漸增多了。瞬間,我的鼻子有點酸了,忙走向陽臺。窗外,兩排閃爍的路燈筆直地伸向遠方,先是匯成了一條線,最后聚成了一個亮點,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回想當年我在路邊等候父親的情景,我突然感覺到這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長滿青草的土路變成了寬闊的馬路;行人從騎自行車到摩托車,再到開車出行;父親從接班進廠子、調動換廠子,再到自己創業辦廠子……這里記錄了父親的奮斗過程,也見證了國家改革開放的變革歷程,時代在進步,萬物在變遷,生活越來越美好。
(作者單位:河北省中捷產業園區城管局)
責任編輯:成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