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龍江三江平原和完達山北麓的連接地帶,翡翠般的北興崗鑲嵌在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清澈的河水在丘陵漫崗中蜿蜒流淌,而后拐彎向倭肯河奔去。這里林木茂密、草豐水美,是一處依山傍河,沃土流油的好地方。不管是早年闖關東的,還是解放后開發北大荒的,都視其為風水寶地。老人都說這兒有金子,于是,這個地方就被叫作了金沙,這條河也被叫作金沙河。
金沙河曲曲彎彎。漫坡上,北興農場金沙十隊的點點紅瓦就掩映在青山綠水之間。一條公路三度跨越金沙河,筆直地通向場部。距河套(北方稱河灣為河套)不遠的公路邊,蒼郁蓊茸的樹林中靜臥著一座不起眼的墳塋,清幽寧靜,肅穆莊嚴。夏天濃郁的枝葉,為孤冢遮蔭蔽日;冬季,密密層層的林木猶如一道道屏障阻擋著寒風飛雪,拱衛著墓地。這就是為救戰友英勇獻身的上海知青李軍烈士的安息之地。
“我也是革命青年!”
李軍曾用名匡謹,其父是 1926 年參加革命的著名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家,我國著名的教育家、吉林大學創始人、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
李軍生活在書香門第,受到良好的家教,從小就養成了開朗熱情、和善寬容、樂于助人的品格。 1963 年考入上海市育才中學,她努力學習,成績優秀,可是“文革”中父母都被關進了“牛棚”,她也從高干子女變成了“走資派”子女。
1968 年夏,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到上海招兵,對于有志報效國家的年輕人無疑是個喜訊,何況兵團編入了人民解放軍的序列。一時間,能當上光榮的兵團戰士成為許多中學生的愿望。但那是個唯成份論盛行的年代,“走資派”子女想要革命沒那么容易。一心想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也是一個革命青年的李軍向駐校“工宣隊”遞交了要求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參加屯墾戍邊的申請書,可是“工宣隊” 不收。聽說有的同學直接去區革委會、武裝部找領導,有的還寫了血書。李軍生怕自己被落下,也扎破手指寫了血書,一次次跑到區革委會表達自己的決心,她對時任靜安區革委會召集人的張繼松說:“我要去邊疆!我也是革命青年!”
張繼松是個正直的軍人,他被李軍和學生們的執著感動了,相信“出身由不得自己,但走什么道路是可以選擇的”,在區委顧祝君等領導同志的支持下,批準了包括李軍在內的幾個所謂家庭出身有問題的同學去黑龍江兵團。為了鼓勵這些有志青年,區里還專門制作了一面紅旗,旗幟上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沈陽軍區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第三師 北興”的字樣。李軍和同學們就是打著這面紅旗登上北去的列車的,至今這面具有歷史意義的旗幟還珍藏在李軍的同學、戰友陳佩康的身邊。
她是一個處處為別人著想的人
1968 年9月19日,勃利車站前早早地停滿了幾十輛解放牌大卡車,把佳木斯到牡丹江鐵路線中段的小車站圍了個水泄不通。運送上海知青的專列進站后,千余名知青根據分配,迅速登上卡車,奔向各自的連隊。李軍和她的9名同學一起被分到金沙十隊,即兵團32團10連。
卡車是敞篷的,北大荒深秋的寒風吹拂著同學們稚嫩的臉龐,似乎在告訴他們即將來臨的考驗和挑戰將是嚴峻的。西下的陽光透過云霧為深秋的山巒河流染上了濃濃的金色,金沙河水面上跳躍著金色的星光。知青們貪戀地望著這北大荒特有的美景,感慨萬分,問這問那。李軍雖然也喜愛這塞外秋色,但此時心中牽掛是身陷囹圄的父母,一路上,她很少說話,卻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干,非干出個模樣來不可。
到了連隊,李軍被分到農工班,什么臟活累活都得干。李軍個頭高挑,身材修長,細眉大眼,草綠色軍裝配上齊耳短發,顯清秀端莊,得體大方。她性格開朗,待人和善,說話細聲細氣,總是笑呵呵的,絲毫不見“驕嬌”二氣,在小同學眼中,她儼然是個大姐。這做姐姐的還真是很照應她的妹妹們,哈爾濱知青曲秋萍與李軍同在一個班,同睡一鋪炕,小曲姑娘個小體弱,李軍就對她格外呵護,不論干什么活都會幫她一把。小曲病了,李軍就找后勤副連長特批雞蛋和排骨給她補身子,后來李軍干脆找連長,要求給小曲調換工作,連長經不住李軍的軟磨硬泡,就安排小曲去了菜組,這才幫助體弱的小曲脫離了超強度的大田勞作。
李軍他們到北大荒的第一個冬天,就被派去附近的山上打石頭。男孩們掄錘把釬放炮采石,女孩們人挑肩扛運石裝車,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中,大家的頭上竟然冒著熱氣。女生中李軍的個頭最高,抬石頭時她與任何一個姐妹搭檔,都是要多花力氣的,但她卻心疼比自己矮小的姐妹們,每次抬杠都要把套石塊的繩子往自己這邊一挪再挪,好讓姐妹們少挨些累。
李軍受父親的影響,讀過很多書,懂的東西也多。下鄉以后,在繁重的勞動之余,她仍然十分愛看書。那時連里還沒通電,李軍就和戰友們一起用廢棄的墨水瓶自制成煤油燈,晚飯后常常在那跳躍的小小火光下看書、記筆記,和大家一起談理想,談體會和學習心得。戰友們至今還清晰記得李軍在燈下的神態和彼此看著被油煙熏黑的鼻孔開懷大笑的情景。
李軍為人熱情,樂于助人;她又是一個心底坦蕩的人,誰有個什么缺點,做了什么錯事,她一定會當面指出,決不客氣。一次,曲秋萍邀李軍一起去老職工于大叔家借鐮刀,說好第二天歸還。小曲用完后往炕腳一放就忘了,到第三天李軍見鐮刀還在宿舍里,便一臉嚴肅地對小曲說:“做人可要講信用哦。 ”四十年后,曲秋萍在她的博客中寫道:“直到現在這句話我仍然記憶猶新。她的無私和謙遜讓我為曾經擁有過這樣一個知己而自豪,她的人格魅力因時間的長久而更加璀璨?!?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夏天是北大荒最美的季節。金沙河水唱著歌兒歡跳著穿越在青翠翠的山崗和綠盈盈的田野間,河邊草叢中各色野花爭奇斗妍,在微風吹撫下頻頻搖曳,像艷麗的公主檢閱著歡呼的人流。大田里麥浪翻滾,金波蕩漾,“東方紅”牽引著康拜因在麥海中作業,知青們更是加倍努力,在老職工的帶領下用辛勤的汗水迎接著到農場后的第一個收獲季節。
1969 年7月20日,又一個忙碌的日子。這天,李軍和戰友們的工作是割草。在半人高的草甸子里揮舞鐮刀,還得防著蚊子小咬的攻擊,悶熱難耐,戰士們個個汗流浹背,衣衫濕透。傍晚收工時,拉草的拖拉機陷在泥淖中動彈不得,大家只好等待連里再派拖拉機來救援。旁邊就是金沙河,清涼的河水對勞累了一天、渾身是汗的人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充滿活力的年輕人跳下了河,李軍和幾個姐妹也下水了。李軍從小就愛游泳,練就了一身好水性,金沙河里常見她矯健的泳姿。此刻的李軍,猶如魚兒入水歡快暢游,姐妹們一起嬉水取樂,暑氣頓消。
金沙河看似平靜,河面也不寬,但河床高低起伏并不平坦。知青小C不知不覺游到水深處,想站立卻發現雙腳夠不著底,心慌了,湍急的水流一下就把她沖倒了,她更害怕了,不停地撲騰著四肢,大聲呼救起來。姐妹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危急情況驚呆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李軍大喊一聲:“不要緊,我來了!”毫不猶豫轉身向她游去。轉瞬間,李軍就游到小C身邊,想用救身術把小C拉向岸邊。已經嗆了好幾口水的小C完全慌了手腳,一挨李軍接近就一把抱住死死不放,倆人在河水中不停地上下沉浮。水性再好,也架不住嗆水者的亂撲騰,但李軍始終沒有放棄,一直堅持著。嘈雜聲和呼救聲驚動了岸上的職工,人們迅速跑到河邊施救,有人找來一根樹枝向水中的倆人伸去。已經精疲力竭的李軍此時看到了伸向她們的樹枝;看到了藍天下一張張臉龐顯露著只有親人才有的焦急;看到了小C對生命的渴望和祈求;看到了四周吶喊著為自己加油的姐妹們,或許還看到了遠方的父母投來贊許和鼓勵的目光。看到了,看到了,金沙人也看到了李軍用力帶著小C向樹枝靠近,再靠近;看到了她在伸手能夠到樹枝的時候,使勁把小C推向了樹枝,看到了她在生命最后一刻的英姿,看到了英雄金子般閃光的心!
小C被岸上的職工們拽了上來,而李軍,卻再也沒有浮出水面,戰友得救了,她卻被無情的急流卷走了……
消息傳到連里,人們紛紛奔向河邊。會水的都下了河,一寸不落地搜尋著救人的英雄。大家焦急地望著金沙河,希望河水能夠暫時停下不再湍流奔騰,希望日頭在地平線上能夠暫時停下不再匆忙下墜,希望下河尋找的人能夠快一點,再快一點,希望突然聽到李軍高喊“這兒呢,我在這兒!”,然后微笑著游向岸邊……然而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太陽終于收起了霞光,天色漸漸暗去,悲傷的人們仍然站在河邊,誰也不愿離去。
第二天一早,全連男女老少都出動了,團部也來了幾十個會水的人,把金沙河細細地蓖了十幾里,終于在一個河套處的樹叢下找到了李軍的遺體。
李軍的遺體打撈上來后,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河面上跳躍著的朵朵水花,像河沙中的金子閃閃發光。老職工說,蒼天有眼啊,老天也在為李軍姑娘落淚哩!金沙人的好女兒、好姐妹,上海知青李軍姑娘,把她正值花季的生命融入了金沙河,從此,河中的金子更加耀眼,河邊的鮮花更加絢麗。
后記
1969 年8月8日,32團為李軍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李軍的母親在上海市靜安區革委會同志的陪同下也來到連隊,并帶來了兒子,讓他留在妹妹戰斗過的地方繼續建設邊疆保衛邊疆的事業。
1975 年11月21日,黑龍江省革委會授予李軍革命烈士稱號,共青團黑龍江省委追認李軍為共青團員。
幾十年來,金沙人沒有忘記他們的英雄,不管在北興,還是在北京、上海、哈爾濱,他們用各種方式寄托著對英雄的哀思。
2009 年7月20日,金沙十隊的職工們在隊長、書記的帶領下,用儉樸而隆重的方式祭掃了李軍烈士墓。老職工向青年人講述了四十年前這位上海姑娘為托起他人生命而英勇獻身的故事,人們紛紛向烈士鞠躬行禮、獻上鮮花。遠在北京、上海、寧波、哈爾濱和佳木斯的老知青也委托職工們向英雄敬獻了花圈,“安息吧,戰友!”一聲聲的呼喚在山林間回蕩。
簡短的儀式結束后,和四十年前李軍犧牲后一樣,天空竟然也下起了綿綿細雨,金沙河里又一次躍動著耀眼的金光。
(作者單位:黑龍江農墾九三分局雙山糖廠)
責任編輯:農墾經濟研究會